散落在雪夜的母愛
頒布時間:2012/10/4 12:12:37
散落在雪夜的母愛
作者:尉克冰
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幾個孩子的母親。
前夜的一場大雪帶走了她薄如紙灰的生命。從此,她再也不用在凄風苦雨中浪跡街頭,再也不用在世態(tài)炎涼中遭受白眼,再也不用在喧囂鬧市中忍受孤獨。
她是個患有精神病的老乞丐,約有70歲的模樣,經(jīng)常拖著一條殘腿,踽踽著,蹣跚著,在我居住的小區(qū)附近垃圾箱里用她那雙枯如干枝的手翻找食物。她臉上被風霜雪雨無情地刻劃出深深的印痕,猶如條條盛滿污水的溝壑;ò椎念^發(fā)由于長年累月不洗而結(jié)成厚厚的硬痂。無論春夏秋冬,她身上披著的總是那件破舊得翻卷出棉花的黑棉襖,連扣子都不系,裸露出干癟得如布袋般曾經(jīng)奶過孩子的乳房。她除了找東西吃就是躺在垃圾旁或草地里睡覺,懷里總抱著一捆用幾乎褪盡顏色的紅布扎住的干柴。我從來都沒見她抬起眼睛看過從她身旁走過的任何一個路人,也許在她看來,這個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,而過路人也大多不屑拿正眼去看她。
聽母親說,老乞丐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標致,是個出自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,在外地某城市工作時嫁給了一位干部子弟,婚后兩年為家里添了個白白胖胖的小男丁,一家人歡天喜地?墒牵镁安婚L。3年以后,“文化大革命”開始了,由于出身不好,她被當做“牛鬼蛇神”受盡一切折磨。不久,她就瘋瘋癲癲、喜怒無常了,沒過幾天,被婆婆趕出了家門。盡管她聲嘶力竭呼天搶地哭喊著,“我不要離開我的寶寶,我不要離開我的寶寶……”盡管她使出渾身解數(shù)妄圖砸破那扇緊閉的可惡的鐵門,可是,她卻未能改變自此后被剝奪做母親權(quán)利的悲慘命運。
許是尋根的本能使她一路乞討回到了家鄉(xiāng)?墒,她母親在她回家之前就受迫害而死。她舉目無親,形單影只,又癡又傻,淪落街頭。
我問母親,為什么老乞丐的親生兒子不來找她,母親嘆口氣說,“她兒子在那座城市是個不大不小的領(lǐng)導,有人告訴過他母親的現(xiàn)狀,可他卻說自己從來沒有享受過母愛,是他奶奶含辛茹苦把他撫養(yǎng)大的,他母親早在許多年前死掉了。”
就這樣,老乞丐孱弱單薄的身影一年年在縣城里晃動著,徘徊著,我只是偶爾表示一下同情,在她經(jīng)常光顧的垃圾箱旁放上幾袋餅干或者方便面,而更多時候,幾乎是忽略了她的存在?删褪窃谶@樣一個老乞丐身上,卻發(fā)生了令我刻骨銘心、靈魂震顫的一幕。
一天下班回家,遠遠地,我聽到一個小孩子哭喊著找媽媽的聲音,前面有個兩、三歲的小女孩邊走邊大聲啼哭。一定是大人沒有看好,孩子自己走出了家門。我將自行車猛蹬了幾下。就在這時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那個老乞丐放下她經(jīng)常抱著的干柴,從對面蹣跚著也向小女孩走去;我生怕她神志不清會傷害孩子,就跟她搶速度。沒想到,在我下自行車的瞬間,她閃電般伸過雙臂把孩子抱在懷里,盤坐在地上。
“好孩子,乖寶寶,不哭不哭……”她那在平日里混濁失神的眼睛突然放射出光芒,那光芒足以驅(qū)散寒冬的陰冷,足以融化凍結(jié)的冰霜,充滿了我從未見過的慈愛,那是一種母性的光輝,難怪走累了哭倦了的孩子能夠在她懷里安然地躺著停止哭泣。她騰出一只手,脫下身上僅有的那件御寒的破棉衣,蓋在孩子弱小的身體上。而她則裸露著上體,松弛干老的皮膚就像粗糙的枯樹皮,在寒風中似被一層層地剝落掉,我分明聽到了那瑟瑟抖動而發(fā)出的聲響,可她的臉上卻漾著幸福滿足的微笑。隨后,她用臉緊貼著孩子紅撲撲的面頰,一只手緩緩拍著孩子的背。一會兒,她又目不轉(zhuǎn)睛地注視著孩子,那深陷的眼窩汩汩流淌著暖暖的愛意,許久,她的目光都不肯從孩子的臉上挪開,生怕孩子會突然從她眼前消失掉。她的手顫巍巍地挪到孩子的臉上,輕輕撫摸著,撫摸著,如同撫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。她干裂蒼白的嘴唇囁嚅著,像是喃喃自語,又像是跟孩子說話。隨后,她抱緊孩子,閉上眼睛,沉浸在無限的幸福之中。兩行熱淚彎彎曲曲在她阡陌縱橫的臉上。或許,是眼前這一幕勾起了幾十年前她曾經(jīng)做過母親的美好回憶;或許,是這個小女孩讓她捕捉到與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的氣息;或許……或許根本沒有那么多或許,她對小女孩的愛完全出自一個女性、一個母親潛在的愛的本能。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,無論她是貧窮的還是富有的,無論她是健康的還是病痛的,無論她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,她們都會發(fā)自本能地散發(fā)出母性的光輝,讓人感受到暖暖的愛流。我早已潸然淚下了。
“你這個老乞丐,快放開我的孩子!”一個尖銳的女聲突然劃響在耳邊,隨后就看見一個年輕女子一把從老乞丐手中奪走了孩子!
“孩子,我的孩子……”老乞丐凄厲的哭聲回旋在飄滿落葉的灰色天空,或許是幾十年前被奪走兒子的那幕又闖進了她曾經(jīng)麻木的記憶里,她踉踉蹌蹌追趕著,哭嚎著,摔倒在冰冷的馬路上。許久,她站起身,仿佛從夢中醒來,又恢復(fù)了原先那種木然神色,撿起地上散落的干柴和紅布。這時我才看清,那褪色的紅布原來是一個小孩子的兜肚。她彈去兜肚上的灰塵,把干柴重新捆好,緊緊抱在懷中,踽踽著,蹣跚著,漸漸消逝在夜色里……
我也是個母親,心早已被這一切深深刺痛著。從此,我對老乞丐滿懷的是敬重,而絕非原來單純的同情了?墒牵阅翘煲院,我就再也沒有見她來過這里撿東西吃。
“經(jīng)常在我們小區(qū)附近撿垃圾的那個老乞丐死了,聽說,前天夜里死在了城北的雪地里!苯裉煜掳鄷r,從鄰居的閑談中我才知道她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。
在那個冰冷的雪夜,她靜靜地躺在野地里,對孩子無盡的思念和無邊的愛像一串長長的珠子漸漸斷落,散落在雪地上,隨著凜冽的朔風,飄揚在凄清陰黑的午夜。
|